《紅樓夢》這部古典小說,可以說是最受毛澤東重視的文學作品之一。毛澤東一生博覽群書,從青少年時代就對這部小說情有獨鐘,直到晚年還常讀不厭。
戎馬倥傯讀紅樓
毛澤東在韶山讀私塾時,就酷愛閱讀中國古典小說。毛岸青和邵華在《回憶爸爸勤奮讀書和練習書法》一文中說:“《紅樓夢》、《聊齋志異》等古典小說,爸爸在少年時代就看過。”井岡山時期,毛澤東與賀子珍談到《紅樓夢》時,稱贊這是一本難得的好書。他認為紅樓夢里寫了兩派,一派好,一派不好。賈母、王熙鳳、賈政,這是一派,是不好的;賈寶玉、林黛玉、丫環(huán),這是一派,是好的!都t樓夢》寫了兩派的斗爭。在長征途中,毛澤東的許多書都丟了,但仍保留著一部《紅樓夢》。他曾說:“賈寶玉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大革命家!
1938年4月28日,毛澤東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演講,論述怎樣做一個藝術家。他認為,一個好的藝術家必須具備三個條件:要有“遠大理想”,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要有“良好的藝術技巧”。毛澤東特別強調:“我們的許多作家有遠大的理想,卻沒有豐富的生活經驗……《紅樓夢》這部書,現(xiàn)在許多人鄙視它,不愿意提到它。其實《紅樓夢》是部很好的小說,特別是它有極豐富的社會史料。比如它描寫柳湘蓮痛打薛蟠以后便‘牽馬認鐙去了’,沒有實際經驗是寫不出“認鐙”二字的……現(xiàn)在你們的‘大觀園’是全中國,你們這些青年藝術工作者個個都是大觀園中的賈寶玉或林黛玉,要切實地在這個大觀園中生活一番,考察一番!泵珴蓶|以此動員文藝工作者要下一番苦功夫深入群眾、深入實踐中去寫出優(yōu)秀的作品。
1938年10月中共六屆六中全會期間,毛澤東對賀龍說:“中國有三部名小說,《三國》、《水滸》和《紅樓夢》,誰不看完這三部小說,不算中國人!”賀龍嚷著:“沒看過,沒看過,不過我不是外國人!”毛澤東瞅了瞅徐海東,問道:“海東,你看過這三部小說沒有?”徐海東說:“《三國》看過,《水滸》也看過,這《紅樓夢》嘛,不知是什么意思,沒看過!泵珴蓶|笑著說:“那,你算半個中國人!”說得身旁的人都大笑起來。
1949年初,國民黨戰(zhàn)敗求和,提出以其軍隊有確實保障為和平談判的前提。毛澤東用《評戰(zhàn)犯求和》一文予以反駁:“大觀園里賈寶玉的命根是系在頸上的一塊石頭,國民黨的命根是它的軍隊,怎么好說不‘保障’,或者雖有‘保障’而不‘確實’呢?”
在革命戰(zhàn)爭戎馬倥傯的歲月里,毛澤東從《紅樓夢》里讀到了封建社會精細的歷史,并將其視為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以此更深入而理性地理解中國的歷史和社會現(xiàn)實,指導中國的革命。
屢借紅樓論時事
新中國成立后,毛澤東對《紅樓夢》的閱讀更加頻繁。其藏書中有線裝木刻本、線裝影印本、石刻本、平裝本等二十多種不同版本的《紅樓夢》,且評價極高。1956年4月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他談到中國和外國關系時提到:“我國過去是殖民地、半殖民地,不是帝國主義,歷來受人欺負。工農業(yè)不發(fā)達,科學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眾多,歷史悠久,以及在文學上有部《紅樓夢》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驕傲不起來!睋(jù)李銳回憶,1958年南寧會議后,他奉召到毛澤東豐澤園住所討論《工作方法六十條》草稿,上衛(wèi)生間時,看到一張方凳上放著一本翻開的線裝《紅樓夢》。可見毛澤東對此書頗為喜愛,不離左右。
毛澤東多次引用《紅樓夢》里的故事來評議時事:用林黛玉的話“東風壓倒西風”來比喻國際形勢,給東風、西風賦予政治上的含義;用王熙鳳說的“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來說明唯物論者是無所畏懼的;用丫環(huán)小紅說的“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來說明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
他從《紅樓夢》里讀到了封建社會的變遷興亡、家長制度的分裂,透過作品中的藝術形象,把握其反映的社會實際。1959年12月至1960年2月,毛澤東讀蘇聯(lián)《政治經濟學教科書》后說道:“《紅樓夢》里有這樣的話:‘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這段話說明了在封建社會里,社會關系的興衰變化,家庭的瓦解和崩潰。《紅樓夢》中就可以看出家長制在不斷分裂中。賈璉是賈赦的兒子,不聽賈赦的話。王夫人把鳳姐籠絡過去,可是鳳姐想各種辦法來積攢自己的私房。榮國府的最高家長是賈母,可是賈赦、賈政各人又有各人的打算。”
1961年12月20日,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和各大區(qū)第一書記會議上講:“《紅樓夢》不僅要當做小說看,而且要當做歷史看。他寫的是很細致的、很精細的社會歷史。他的書中寫了幾百人,有三四百人,其中只有三十三人是統(tǒng)治階級,約占十分之一,其余都是被壓迫的。犧牲的、死的很多,如鴛鴦、尤二姐、尤三姐、司棋、金釧、晴雯、秦可卿和她的一個丫環(huán)。秦可卿實際是自殺的,書上看不出來。賈寶玉對這些人都是同情的。你們看過《金瓶梅》沒有?這部書寫了宋朝的真正社會歷史,暴露了封建統(tǒng)治,揭露了統(tǒng)治者和被統(tǒng)治者的矛盾,也有一部分寫得很細致!督鹌棵贰肥恰都t樓夢》的祖宗,沒有《金瓶梅》就寫不出《紅樓夢》。但是,《金瓶梅》的作者不尊重女性,《紅樓夢》、《聊齋志異》是尊重女性的!
毛澤東認為《紅樓夢》和其他古典小說作品相比,對女性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在中國傳統(tǒng)小說里,許多女性要么是封建道德的化身,要么是性的化身,其性格是貧乏單調的!都t樓夢》里面的女性才真正表現(xiàn)為人、社會的人、美的化身,女性呈現(xiàn)出真實而又豐富的性格。
毛澤東一反前人的看法,將典型反映封建社會階級對立關系的第四回視為全書的總綱。1964年8月18日,他在北戴河同哲學工作者談道:
《紅樓夢》我至少讀了五遍……我是把它當歷史讀的。開頭當故事讀,后來當歷史讀。什么人都不注意《紅樓夢》的第四回,那是個總綱,還有《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好了歌》和注。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講護官符,提到四大家族:“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薄都t樓夢》寫四大家族,階級斗爭激烈,幾十條人命。統(tǒng)治者二十幾人(有人算了說是三十三人),其他都是奴隸,三百多個,鴛鴦、司棋、尤二姐、尤三姐等等。講歷史不拿階級斗爭觀點講,就講不通。
重視評判新紅學
隨著對《紅樓夢》研究的深入,紅學研究領域的各種觀點也不斷爭鳴、激烈交鋒,紅學家俞平伯的觀點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挑戰(zhàn)。畢業(yè)于山東大學中文系的李希凡與藍翎試圖用馬克思主義觀點研究《紅樓夢》,評價紅學。他們寫了《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評〈紅樓夢研究〉》這兩篇文章,就俞平伯文章中的一些觀點提出異議:自敘傳說的“感嘆身世”和“情場懺悔”,不符合《紅樓夢》對封建社會的典型解剖意義;強調“色空”觀念,抹殺了曹雪芹在小說中對整個封建時代政治、經濟、文化全面批判的意向;“釵黛合一”的觀點,調和了寶釵和黛玉對立的意識形態(tài);“怨而不怒”風格之說,歪曲了《紅樓夢》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精神。由于李希凡是《文藝報》的通訊員,他們曾寫信向《文藝報》詢問,是否可以用這篇文章,但沒有得到答復。他們又向自己的母校山東大學的刊物《文史哲》投稿!段氖氛堋吩1954年9月號發(fā)表了《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這篇文章引起了毛澤東的重視,后由《文藝報》轉載。
1954年10月16日,毛澤東寫下了《關于〈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并將《關于〈紅樓夢簡論〉及其他》和《評〈紅樓夢研究〉》兩篇文章一并附上,給中央政治局的主要領導以及文藝界的有關負責人傳閱。該信內容如下:各同志:
駁俞平伯的兩篇文章附上,請一閱。這是三十多年以來向所謂紅樓夢研究權威作家的錯誤觀點的第一次認真的開火。作者是兩個青年團員。他們起初寫信給《文藝報》,請問可不可以批評俞平伯,被置之不理。他們不得已寫信給他們的母校———山東大學的老師,獲得了支持,并在該?铩段氖氛堋飞系浅隽怂麄兊奈恼埋g《紅樓夢簡論》。問題又回到了北京,有人要將此文在《人民日報》上轉載,以期引起爭論,展開批評,又被某些人以種種理由(主要是“小人物的文章”,“黨報不是自由辯論的場所”)給以反對,不能實現(xiàn);結果成立妥協(xié),被允許在《文藝報》轉載此文。嗣后,《光明日報》的《文學遺產》欄又發(fā)表了這兩個青年的駁俞平伯《紅樓夢研究》一書的文章。看樣子,這個反對在古典文學領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斗爭,也許可以開展起來了。事情是兩個“小人物”做起來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攔,他們同資產階級作家在唯心論方面講統(tǒng)一戰(zhàn)線,甘心做資產階級的俘虜,這同影片《清宮秘史》和《武訓傳》放映時候的情形幾乎是相同的。被人稱為愛國主義影片而實際是賣國主義影片的《清宮秘史》,在全國放映之后,至今沒有被批判!段溆杺鳌冯m然批判了,卻至今沒有引出教訓,又出現(xiàn)了容忍俞平伯唯心論和阻攔“小人物”的很有生氣的批判文章的奇怪事情,這是值得我們注意的。
俞平伯這一類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當然是應當對他們采取團結態(tài)度的,但應當批判他們的毒害青年的錯誤思想,不應當對他們投降。毛澤東
一九五四年十月十六日
一場對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主義的批判運動以此為發(fā)端,廣泛開展開來。這次批判提出的問題,不僅是如何評價和研究《紅樓夢》這部中國古典文學名著,而是要從哲學、文學、史學、社會政治思想各個方面,對五四以后最有影響的一派資產階級學術思想進行一番厘清和批判。
但是,在《紅樓夢》研究批判過程中,亦出現(xiàn)了偏差和過火的現(xiàn)象。毛澤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說:“我們開始批判胡適的時候很好,但后來就有點片面性了,把胡適的一切全部抹煞了,以后要寫一兩篇文章補救一下。”1964年8月,毛澤東和哲學工作者談話時說道:“《紅樓夢》寫出二百多年了,研究紅學的到現(xiàn)在還沒有搞清楚,可見問題之難。有俞平伯、王昆侖,都是專家。何其芳也寫了個序,又出了個吳世昌。這是新紅學,老的不算。蔡元培對《紅樓夢》的觀點是不對的,胡適的看法比較對一點!
“文化大革命”時期,毛澤東曾同許世友談論《紅樓夢》。1973年12月21日,毛澤東在中南海接見中央軍委會議成員時,對在座的許世友說:“許世友同志,你現(xiàn)在也看《紅樓夢》了嗎?”
許世友答:“看了,自從上次主席批評我,就全部都看了一遍!
毛澤東說:“要看五遍才有發(fā)言權呢!
許世友答:“那沒有看那么多,我還剛看一遍呢。一定堅持看下去。”
毛澤東說:“他那是把真事隱去,用假語村言寫出來,所以有兩個人,一名叫甄士隱,一名叫賈雨村,真事不能講,就是政治斗爭,吊膀子這些是掩蓋它的。第四回里邊有一張‘護官符’,那上面說:‘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阿房宮,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個史;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豐年好大雪(薛),珍珠如土金如鐵!袊糯≌f寫得好的是這一部,最好的一部。創(chuàng)造了好多文學語言呢。你就只講打仗。”
許世友答:“主席講的這個話,確實打中要害!
毛澤東說:“你這個人以后搞點文學吧!S陸無武,絳灌無文’!
許世友答:“應該搞點文。”
毛澤東問:“你能夠看《紅樓夢》,看得懂嗎?”
許世友答:“大體可以!泵珴蓶|說:“要看五遍!痹S世友答:“堅持看五遍!
毛澤東說:“《水滸》不反皇帝,專門反對貪官。后來接受了招安。絳是說周勃,周勃厚重少文。你這個人也是厚重少文。如果中國出了修正主義,大家要注意!”
許世友答:“把它消滅!不怕,那有什么關系!”
毛澤東最后說:“不怕!你就作周勃嘛!你去讀《紅樓夢》吧!”
許世友一生戎武,是少數(shù)幾個毛澤東可以交心的高級將領之一。這番對話,道出了毛澤東內心的一種真情和某種憂慮。在毛澤東看來,反修防修是國內壓倒一切的大事。他希望跟隨他轉戰(zhàn)南北的將軍們,能夠如讀懂古典小說《紅樓夢》那樣去讀懂中國的現(xiàn)實政治。此后,評《紅樓夢》運動就在全國開展起來。
【文載《新聞午報》;原文出自《百年潮》2006年第11期 陳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