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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刊記者/羅雪揮
要真正做到平等對待一切語言,就要讓方言文化自由開展起來,與普通話雙軌同行。每個人都有權利用自己選擇的語言,特別是用自己的母語表達思想
新聞周刊:方言對于中國文化意味著什么?
錢乃榮(上海大學中文系教授 上海語言研究中心副主任):方言是最自然本質地表達中國多元文化的根基。直到目前為止,絕大多數(shù)的漢族人(包括北京人)的母語即生下來最初學會的語言(或者說不需學的語言),都是方言,也就是說,他們最自如地表達思想感情的語言都是方言。
胡適在《<海上花列傳>序》中說:“方言的文學所以可貴,正因為方言最能表現(xiàn)人的神理。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的白話固然遠勝于古文,但終不如方言能表現(xiàn)說話的人的神情口氣。古文里的人物是死人,通俗官話里的人物是做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語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人!
胡適明確地把中國的語言分成三等,方言土語是最自然的語言。
劉半農在《讀<海上花列傳>》中說:“假如我們做一篇小說,把中間的北京人的口白,全用普通的白話寫,北京人看了一定要不滿意。這是因為方言作品有地域的神味的緣故。”
在《<吳歌甲集>序》中,胡適又說:“我常常想,假如魯迅先生的《阿Q正傳》是用紹興土話做的,那篇小說要增添多少生氣!……最近徐志摩先生的詩集里有一篇《一條金色的光痕》,是用硤石的土話作的,在今日的活文學中,要算是最成功的嘗試!捕脜钦Z的,都可以領略這詩里的神氣。這是真正的白話,這是真正活的語言!
如果消滅了各種方言,實現(xiàn)了語言文化的“大一統(tǒng)”,我們的語言文化就不會這樣五彩繽紛。一方地域的語言文化是自己一方水土獨自的創(chuàng)造,是對人類多元文化的一己貢獻。
捍衛(wèi)文化的多樣性與尊重人的尊嚴是密切不可分的。每個人都有權利用自己選擇的語言,特別是用自己的母語表達思想。
新聞周刊:目前漢語方言的生存環(huán)境如何?
錢乃榮:從大方言來看,北方方言(包括西南方言)的生存環(huán)境最好;其次是粵語的生存環(huán)境也很穩(wěn)定;但是在大力推廣普通話后,沒有很好保護吳語方言。比如在上海,除了允許滬劇越劇滑稽劇等戲曲存在外,報刊不準刊登上海方言文章,一個時期還停止上海話的廣播,不準發(fā)行上海話歌曲磁帶,不準講上海話的電影電視片播出和方言話劇的演出,也不組織專家審定方言用字,因此上海方言還停留在不見書面語的狀態(tài)。而上海話原來是一個十分豐富的方言,尤其是近代社會中,從自來水、電燈泡、馬路、洋房,從出租車到沙發(fā)、麥克風、文化、經濟、報館等等,上海話中一時造出和引進大量詞語,現(xiàn)在卻到需要保護的時候了。
上海方言的這種遭遇在國內還有許多地方同樣存在。不讓一種方言順其自然發(fā)展而受到壓制,地方特色就會消失,地方文化也會萎縮。
新聞周刊:方言的消失是不是自然的優(yōu)勝劣汰?
錢乃榮:語言的發(fā)展和社會、自然一樣有個優(yōu)勝劣汰的問題。但是方言和普通話都是有自己完整的語音、詞匯、語法的獨立的語言,原來用得都很自在,本身不存在高下。反倒是普通話應該從歷史悠久的活方言中吸收補充生動的詞匯。
長期以來,我們在推廣普通話的同時,在無形中抵消了方言的話語空間。
新聞周刊:如何才能夠維持方言生態(tài)的平衡?
錢乃榮:關鍵是要它順其自然地去發(fā)展。語言的特點就是隨著社會發(fā)展而發(fā)展,方言也是不斷變化的,尤其是發(fā)達地區(qū)和大城市的方言,除了地域方言,還有年齡、階層等不同的社會方言。相信語言只要聽其自然少加人為干涉,就會越發(fā)展越豐富。
要真正做到平等對待一切語言,就要讓方言文化自由開展起來,與普通話雙軌同行。尊重方言,在傳媒和文娛演出、電視節(jié)目上適當開放方言的空間。
上海開埠后100年的方言發(fā)展史上就是方言發(fā)展的具有標志性的事件,它不但產生了胡適認為藝術成就超過《紅樓夢》的吳語小說《海上花列傳》等大量方言小說曲藝,而且在上海集中傳入、誕生和迅速成熟了諸如滬劇、上海說唱、滑稽劇、越劇、錫劇、甬劇、淮劇、揚劇、蘇州評彈、評書、浦東說書等那么萬紫千紅的方言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