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和妻住丹佛。夏天在溪邊釣小龍蝦,秋天觀賞金黃樹葉,冬天滑雪。公寓在四樓,遙見遠處高峰,每晚夕陽繽紛無限,生活如夢似幻猶勝詩畫。但有一事美中不足,我申請綠卡兩度被拒,正上訴中。公司嫌麻煩,想解雇我,令我緊張焦慮。
某晚郁卒時,左耳突然鳴叫。隔天,身體失衡、昏倒。醫(yī)生診斷是中耳炎,兩周后身體恢復,但耳鳴還在,像木頭穿過電鋸的聲音,尖銳刺激,卻只有我聽得到。耳鳴持續(xù)響亮,恐怖難忍,我找耳科醫(yī)生,才知非耳炎引起,系心里煩惱的壓力造成。醫(yī)生讓我換吃了幾種藥,仍不見起色,才說:“有些耳鳴能醫(yī)冶,有些原因不明。”
我換了個有最先進儀器的醫(yī)生,檢驗報告出來,他說:“除了聽力稍降外,耳功能正常!闭媸菑U話!耳里充滿鳴叫,那能聽清楚外來聲音?我對西醫(yī)信心動搖,查資料發(fā)現(xiàn),美國竟有七百萬人患耳鳴,不得醫(yī)治,并組織“美國耳鳴協(xié)會”,出版雜志,相互精神支持;英國也有協(xié)會,其雜志取名《Quiet》,一字道盡患者的渴望,也證明西醫(yī)對此病沒轍。
折騰兩年,耳鳴依舊。倒是綠卡辦成了,也因工作搬到加州。洛杉磯有很好的中醫(yī),但我找遍醫(yī)生,秘方、針灸全枉然。某唐人街名老中醫(yī)替我把脈一陣,問我:“你有什么?”令我確定,在中醫(yī)的領域里,我也健康沒病。
但耳鳴確已嚴重影響我的生活。譬如公司開會,老美輕聲細語,加上冷氣的聲音,害我這小聾子常和人溝通不良;我喜歡聽交響樂,并偏愛休止符。那些片刻,無聲勝有聲,也是曲中精華。得耳鳴后,那些片刻全被耳鳴糟蹋了……
我轉(zhuǎn)求偏方,吃了不少古怪食物。有天,發(fā)現(xiàn)某偏方中有一物,美名“蟬衣”,其實是蟬的殼。一陣惡心,我終于覺醒了。
醫(yī)治十年,耳鳴仍分毫不損,有如躲在超強碉堡里,核子彈都炸不開。每次聽說某醫(yī)生能治耳鳴,總是重新燃起希望,再眼睜睜看那希望逐漸枯萎;然后,另個希望又出現(xiàn),重復幻滅的過程,終致絕望。哀哉!蕓蕓眾生,竟無一人可助我擺脫它。終于明白,我的耳鳴是不治之癥,將伴我走完人生旅途。
有天,突有所悟。耳鳴不理我的無奈,我也可不理耳鳴的騷擾。究竟,它除了制造聲音外,不影響身體的其它機能。為這沒救的病經(jīng)年沮喪,抹灰全部人生,實在不值!心境一轉(zhuǎn),我決心接受現(xiàn)實,放下與耳鳴的纏斗,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一段時間后,我竟能不注意它;之后,偶爾忘了它;現(xiàn)在,毫不在乎它了。
二十年來,耳鳴未曾停過一秒。前十年我與它搏斗,我奈它何?后十年我不理它,它奈我何,這經(jīng)驗使我添一點豁達。原來,“愛拼才會嬴”并非唯一準則。有些事,如何努力都不能解決,“不解決”便是解決;有些事,認輸便是贏。人生崎嶇坎坷,難免遇到鐵墻,硬要闖過去,就算撞得頭破血流,鐵墻仍分毫無損。轉(zhuǎn)個彎,也許沒有康莊大道,但總有泥土可走。(摘自美國《世界日報》;李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