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在戰(zhàn)火中劃出自己最燦爛的軌跡。但是,她并不是憑空出現的。
嚴格地說,她是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和南開大學此前10年,甚至20年變革和積累的一個結晶。
一所大學包括理念、體制、專業(yè)和課程等在內的實體的鑄成,往往依賴于校長及其管理團隊多年的努力。
因此,我們把目光投向變革時代的大學校長。
張伯苓,一生只做一件事,就是創(chuàng)辦南開學校。
“私立非私有”
天津南邊有一塊鹽堿荒地,是一個蘆葦雜草都不愿生長的地方。
張伯苓在此建起南開中學,此后一路“南開”,一直開發(fā)到有名的八里臺,創(chuàng)辦起民國時期最著名的非教會辦的私立大學——南開大學。
20世紀30年代,沿學校的主干道大中路,七橋一湖,夏季飄荷,冬季舞冰;南望思源堂,北瞧木齋圖書館。同學常雇一小船,放舟而去,弦歌不輟……
從鹽堿灘到桃花源,全靠張伯苓到處托缽化緣,一磚一瓦掙來。在抗戰(zhàn)前30余年發(fā)展中,張伯苓為南開系列學校募集數百萬資金,僅南開大學資產就增長到近3百萬銀元(以下貨幣單位同)。
這樣的集資成績,在當時是一個驚人的奇跡。個中艱辛,張伯苓說:“余在外所歷艱難很多。”
1918年底,設南開大學動議一出,張伯苓和嚴范孫(南開的另一個創(chuàng)辦人、被尊稱為“南開校父”)準備募集基金130萬元。嚴、張南下,拜望多次給南開捐款的天津老鄉(xiāng)、江蘇督軍李純(字秀山),懇請幫助籌款。遍訪各省大員,募集大洋8.5萬余元。
開辦的錢勉強夠了,日常開支還沒有著落。張二次南行,重訪李純。李純病重,未能謀面。他讓人轉告,籌集基金一事,他自有辦法。1920年10月12日,張伯苓回到天津不到兩周,李純因病自殺。臨死前立下遺囑,將家產的四分之一(約合50萬元)捐給南開大學作為永久基金。
張伯苓以南大董事會名義,推舉李純?yōu)榇髮W創(chuàng)辦人,李純之弟李馨為南大基金保管人。南開興建一座禮堂,命名為“秀山堂”,在堂前立李純銅像。
每年李純忌日,校方舉行紀念活動,由張伯苓出面,邀請李純家人,包括李的故舊部下、妹妹等人,前來銅像前致祭。天津各報竟相刊載,傳為佳話。多年來成為傳統,直到抗戰(zhàn)爆發(fā)。
張伯苓的募捐成就如此斐然,最根本的還在于他始終奉行“私立非私有”原則。
張伯苓有兩個堅持:不以辦學為進身之階,不以辦學為求富之道。
南開的經費完全公開,每年的賬目都放在圖書館里任人查看。張伯苓曾說,誰要查當月賬目,他可以5分鐘內告訴你。南開教授的工薪最高為每月300元,他的工資卻一直定格在100元的水平上。教授們住的是南開院內綠樹環(huán)繞、寧靜幽雅的百樹村,他卻住在陋巷的3間小房里30年安之若素。
張伯苓有一句名言:“用軍閥的銀子辦教育,就如同拿大糞澆出鮮嫩的白菜是一個理兒!庇袝r候,他還是會做一些妥協。1919年5月上旬,觸犯眾怒的交通總長曹汝霖遞交辭職書,悄然來到天津,表示愿捐1萬元,資助正在籌建中的南開學校大學部。張伯苓正苦于建校經費短缺,一時心動,準備聘任曹汝霖為南開大學部校董。留日、留美同學會相繼寄信南開,表示異議和不滿。張伯苓接納多方意見,取消聘任曹汝霖為校董的計劃,拒絕曹氏捐款。
對于一些難以拒絕的入學托請,張伯苓發(fā)明以“試讀生”養(yǎng)免費生的辦法。有權勢者的子弟“試讀生”,可以不經考試入學,但學宿費要加倍。試讀一學期或一學年,不及格者就得刷掉。南開校友鄭家駿回憶說,“幾十年來我和內子(也是南開同班畢業(yè))在世界各地偶爾遇到一些紳士淑女,敘談起來聽我們是南開人,也會說他們也在南開念過半年或一年書,內子和我聽了就會微笑對看一下,很有趣!
“予有才能的人以適宜的學術環(huán)境”
張伯苓說過,大學校長,第一條找錢,第二條找人。找錢,他找出了藝術;用人,他也找到最合適的人,放在最合適的位置上。
“大學最要者,即良教師!蹦祥_雖小,卻聚集一批大教授,包括后來任職西南聯大的化學系系主任楊石先、法商學院院長陳序經、師范學院院長黃鈺生、商學系系主任丁佶、化工系系主任陳克忠、中國近代數學的開創(chuàng)者姜立夫等等。
1927年6月,南京國民政府成立,最高教育行政機構大學院《大學教員資格條例》所附“大學教員薪俸表”規(guī)定:教授最低月薪為400元,但南開教師的薪金遠遠低于這一標準。在這樣的情況下,還是有一批頂尖教授堅守在這里。
耶魯大學博士、南開商學院教授何廉曾多次面對其他高校和研究機構的高薪聘請,且工作和職責都更自由自在。他在《何廉回憶錄》中寫道,“張校長站起身來,極其熱情而真誠地說,我應當留在南開,因為南開比中華文化教育基金會更需要我。他答應對陶教授說明我的情況,并且提出從大學預算中撥一部分款項供我下一學年研究之用。他還建議減少我的授課時間。我深受感動,當即決定留在南開。我向他建議在南開成立一個研究機構,他同意了”——這就是后來開中國近代高等教育之先河的南開經濟研究所。
吳大猷是世界知名的物理學家,畢業(yè)于南開大學,曾留校任教。他的一番話或許最能說明教師之所以選擇南開的原因:“我以為一個優(yōu)良的大學,其必需的條件之一,自然是優(yōu)良的學者教師,但更高一層的理想,是能予有才能的人以適宜的學術環(huán)境,使其發(fā)展他的才能!
南開經常處于虧空狀態(tài),但張伯苓有這樣的信念:教育機構的賬上應該是赤字。任何學校當局若在年終銀行賬上有結余,證明他是一個守財奴,沒有充分利用這些錢辦件好事。張伯苓總是盡可能將每一分錢用在學生和教學上面。
教師們更為滿意的,還有南開機構精簡,辦事效率高。曾任南開大學英文系主任的柳無忌在回憶文章中寫道:“這位天才的領導者,他以身作則,引導人們如他一樣地為‘公能’的理想服務……環(huán)繞這位大校長是他的五位得力助手:黃鈺生(教務),伉乃如(注冊),華午晴(財務),孟琴襄(事務)與喻傳鑒(中學)。他們那種愛護南開,為校長效力,鞠躬盡瘁的服務精神,感動了我們這一批外來的教授,雖然我們有時對于學校的行政作風并非完全同意!
南開中學部主任喻傳鑒是南開中學第一班的畢業(yè)生,是張伯苓親自培養(yǎng)的師范生,梅貽琦和他是同班同學,曾邀請他到大學任教,但他志在中等教育。他和張伯苓一樣,也是一輩子只從事一件工作,耕耘于中等教育達50余年。南開人對他有一個十分貼切的比喻:“南開這艘船是張伯苓掌舵,喻傳鑒劃槳!
華午晴,畢業(yè)于天津私立第一中學堂,后成為整個南開學校的會計課主任兼建筑課主任,總管全校的財務和基建。每一筆進賬和花費在他的心中都一清二楚。即使支出一筆小小的經費,就算是張伯苓親自提出來的,到了華午晴這里,他也要眼望天花板,慎重地思考一番。南開師生取唐詩“白眼望青天”之義,給他起個綽號叫“華白眼”。
1939年,華午晴因勞累過度而突發(fā)腦溢血去世。張伯苓提議把重慶南開中學的禮堂以他的名字命名!拔缜缣谩边@座禮堂是一座磚木結構的大禮堂,可以同時容納上千人,建筑造型樸實無華,頗有幾分華午晴生前的風格。
需要指出的是,南開的教師和行政人員往往是交叉任職的。秘書長黃鈺生曾獲美國芝加哥大學教育心理學碩士,注冊課主任伉乃如是深受學生喜愛的化學教師,華午晴是建筑能手,喻傳鑒則獲得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碩士學位。
“考察教育便是考察社會”
張伯苓曾形容自己,“40多年來,我好像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只須不斷地向前滾,至少沾不上苔霉,我深信石頭會愈滾愈圓,路也會愈走愈寬的!
1898年,英國以武力強迫日本轉讓對威海衛(wèi)的租借權,張伯苓在北洋水師通濟艦上實習,親眼目睹“國幟三易”,深受刺激。“我在那里親眼目睹兩日之間三次易幟,取下太陽旗,掛起黃龍旗;第二次,我又看見取下黃龍旗,掛起米字旗。當時說不出的悲憤交集,乃深深覺得,我國欲在現代世界求生存,全靠新式教育,創(chuàng)造一代新人。我乃決計獻身于教育救國事業(yè)!
南開大學校史研究室主任梁吉生教授說,張伯苓一生最大的困難,不是從沒緩解的籌款壓力,而是在社會轉型背景下,中國教育向何處去這個大課題。
北大教授陳平原認為,張伯苓發(fā)展出一種迥異于北大、清華的“實業(yè)興學”路線。南開之“私立”,不只體現在經濟上的自籌資金,更落實為文化精神上的“特立”與“自立”。
終其一生,張伯苓的“實業(yè)興學”路線都面臨非議!逗瘟貞涗洝穼懙溃骸八恍蕾p自由教育,事實上在南開大學的課程表中看不出自由教育來,他的定向是鼓勵職業(yè)的、實際的和技術性的學習!
晚年的張伯苓逐漸認識到人文精神養(yǎng)成的重要性,8年的西南聯大歲月,也給了南開更開闊的視野。1946年后,南開增設中國文學系。
上世紀20年代,張伯苓經歷一生中最困難的時刻。1924年,南開大學商科學生寧恩承,向學生會主辦的《南大周刊》投稿,名曰“輪回教育”!拜喕亍本褪寝D圈子。作者指出,有兩個等級不同的圈子,一是國內升學圈子,從中學到大學,又從大學再轉回去教中學;另一為出國留學圈子,先到美國去,在美國混上幾年,然后再從美國轉回來,回國教大學。作者進一步問道:“這樣轉來轉去,老是循著這兩個圈子轉,有什么意思呢?學問嗎?什么叫做學問!救國嗎?就是這樣,便算救國嗎!”
這篇文章的確切中近代新式教育的兩大弊端:第一,學校所教授的內容,嚴重脫離社會實際。在張伯苓的刻意追求下,南開學校的歐美化傾向十分嚴重。1924年前后,南開學校的學制來自西方,教科書不是英文原本,就是英文譯本。據說南開大學生物課上解剖用的蚯蚓也要美國貨,只有這樣,才能和美國生物課本上的蚯蚓一致。
第二,教育改造社會的功能沒有完全發(fā)揮出來。以南開1931~1933年 畢業(yè)生之職業(yè)調查為例,從事教育的高達33.12%。
文章一出,全校教師嘩然。一些留美歸來的教師,對此種言論大為不滿。為了調解師生間的這場爭執(zhí),張伯苓召集學生代表開會討論。雙方僵持不下。張伯苓以退為進,出走北京。師生間的爭執(zhí)還在繼續(xù)!艾F雙方各走極端,學生們仍按時上課,秩序井然。惟無教員到班教授。于各種罷課中,此類罷課辦法,尚屬創(chuàng)聞!
1925年初,在南開學校董事會調停下,師生雙方達成諒解。學生會致函張伯苓,向校長道歉,明確表示愿意做出某些讓步。
“輪回風波”告一段落,但余波未平。1925年4月,南開的80余名同學聯名上書校長,要求張伯苓改變教育方式,除了外語課以外,所有的課程應該一律改為國語講授。
張伯苓開始深刻反省自己的教育思想:“此種教育既非學生之需要,復不適于中國之國情,等于小販經商,行買行賣!
1929年,他先后訪問美、英、意、法、瑞士、德、丹麥、挪威等國,歷時9個月。這次考查,是他學習西方教育的轉折點。他說,以前是研究學校的組織和外形,“現在考察教育便是考察社會”;以前覺得美國“樣樣都好,恨不得樣樣都搬到中國來”,現在知道,人家好是人家的,“教育宗旨不可仿造,當本其國情而定”!巴霖浕备母锢_序幕。新的《南開大學發(fā)展方案》重新定位南開:宗旨是“知中國,服務中國”。
改革之后,南開風氣為之一新。何廉領導的南開經濟研究所,開始發(fā)布享譽中外的“南開指數”,包括“華北批發(fā)物價指數”“天津工人生活費指數”“天津對外匯率指數”等。
當年何廉的研究生、后來擔任南開大學經濟學院教授的楊敬年回憶說:“比如何廉講的財經學,講的都是中國財政,而我在大學讀的英文教材,講的是印度的財政學,所以南開大學的教材都是結合中國的,比如編寫天津物價指數啊,研究中國經濟的問題了,理論結合實際,結合得非常密切,這個是在當時一般國立大學都很少有的。”
從師法日本,到仿效歐美,再到“土貨化”,此舉一出,連蔡元培也嘆服。此前,談到張伯苓,他曾兩肩一聳,做不置可否狀:他么?辦中學還可以,辦大學么……(黃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