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鎮(zhèn)館之寶|黃曉楓:兩千多年前,蜀人為何雕刻這頭“龐然巨獸”?
中新社成都5月2日電 題:兩千多年前,蜀人為何雕刻這頭“龐然巨獸”?
——專訪成都博物館副館長黃曉楓
作者 單鵬
收藏于成都博物館“花重錦官城”成都歷史文化陳列展廳中的石犀,憑借3.3米的身長、1.2米的身寬、1.7米的身高,以及約8.5噸的體重,成為成都博物館體積最大、重量最重的“鎮(zhèn)館之寶”。這件出土于2012年的石犀,是迄今為止中國西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形制最大、時間最早的圓雕石刻文物。
兩千多年前,蜀人為何雕刻這頭“龐然巨獸”?石犀與鎮(zhèn)壓洪水,以及“天府之國”形成有何關聯(lián)?兩千多年后,石犀從重現(xiàn)人間到陳列展出,經歷了怎樣的波折?還有哪些謎團?成都博物館副館長黃曉楓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
現(xiàn)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石犀從重現(xiàn)人間到陳列展出,經歷了怎樣的一波三折?
黃曉楓:1973年,成都天府廣場北側的成都電信大樓破土動工。工人在開挖地基時,發(fā)現(xiàn)一塊動物形狀、體形龐大的大石。考古專家趕到現(xiàn)場后,初步確定這是一件紅砂巖雕刻的石獸。由于當時挖掘技術不到位、保護條件有限,這件露頭的石刻未挪動,就被回填,石獸再次“沉睡”地下。時隔近40年,成都電信大樓拆除,原址修建四川大劇院。2012年12月,修建過程中,這頭“沉睡”了兩千多年、形狀似犀的石獸終于重見天日。
石犀為紅砂石質,長期掩埋于地下,一朝出土,需要進行嚴格的文物保護和修復,否則會逐漸風化、剝落甚至損毀。研究人員首先結合妥善化學處理,用手工剔除的方法,去除石犀表面的鋼筋水泥和附著物。由于長期埋藏于地下,石犀受水土中鹽分侵蝕,需進行科學細致的脫鹽處理。研究人員花費兩年時間,反復使用無酸脫鹽紙張,吸附提取石犀中的水分及侵入內部的鹽分,使其達到能在空氣中放置的穩(wěn)定狀態(tài)。其后,研究人員對石犀表面粉化、破損部位予以加固和修復,以阻斷粉化進程。修復工作持續(xù)了近三年,最終在2015年10月,石犀從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文物保護修復中心,被移送至成都博物館展廳。
經考古發(fā)掘人員研究判定,石犀埋藏的地層時代在戰(zhàn)國至漢晉,其形態(tài)風格則呈現(xiàn)出早期圓雕石刻簡約、厚重的風格,雕刻年代在戰(zhàn)國晚期至秦,是四川目前所見這一時期最完整的圓雕石刻文物,也是迄今發(fā)現(xiàn)的中國同時期最大的圓雕石刻。石犀整體雕刻風格粗獷古樸,作站立狀,軀干豐滿壯實,四肢粗短,下頜及前肢軀干雕刻卷云紋。石雕成型后,工匠磨光石犀表面,當時雕刻者的用心,于此可見一斑。
中新社記者:兩千多年前,蜀人為何制造這頭重達8.5噸的“龐然巨獸”?
黃曉楓:先秦時期,成都平原地勢平坦、河系密布,降水豐沛的年份、季節(jié)常有洪澇災害。在治理水患、修建水利工程的過程中,蜀地積累了豐富的水利技術、治水理念,也逐步形成一些相關的水文化。治理水患的同時,蜀地先民常在江畔、水道、重要地點放置大型石人、石獸,以求鎮(zhèn)水避禍。
東晉史學家常璩在《華陽國志·蜀志》中記載的“于玉女房下白沙郵作三石人,立三水中。與江神要:水竭不至足,盛不沒肩”,體現(xiàn)了古人立石人于水中、祈求平順的觀念??脊湃藛T陸續(xù)在都江堰內江、外江河道中發(fā)現(xiàn)的李冰石像等石人,正好與文獻互為印證,反映了當時與水利緊密關聯(lián)的立石習俗與儀式。此外,有學者認為,這類大型石人或石獸也可作為觀測水文、水位的標尺,是水則的一種形態(tài)。
為何要把鎮(zhèn)水神獸做成犀牛的樣子?先秦時期,古蜀人崇尚“萬物有靈”,常常賦予自然萬物以一定能力。當時人們有一種普遍信仰,認為犀??梢詮乃邪踩ㄟ^,具有分水功能,因此賦予犀牛鎮(zhèn)水的神力。這種“犀牛鎮(zhèn)水神”的觀念,在殷商到漢晉時期的文獻中,也有不少相關記載。
此外,成都平原在三四千年前氣候溫暖濕潤,動植物群體與現(xiàn)在有一定差異,古生物學家認為這里曾有犀牛生存,這也成為當?shù)厝藢⑾W鳛殒?zhèn)水神獸原型的原因。
中新社記者:石犀與李冰治水、“天府之國”形成有何關聯(lián)?
黃曉楓:經研究,我們認為這一石犀很可能就是文獻中記載的李冰鑿刻、用于“厭水精”的石犀。石犀出土地層的層位年代在考古學上判定為戰(zhàn)國至漢晉,出土地點在現(xiàn)在成都城市最中心的天府廣場東北角。從這個區(qū)域的相關遺跡,以及出土的涂朱瓦當?shù)雀咭?guī)格建筑材料和遺物觀察,此地當屬秦漢的蜀郡官署所在地。結合揚雄在《蜀王本紀》中“江水為害,蜀守李冰作石犀五枚。二枚在府中,一枚在市橋下,二枚在水中,以厭水精,因曰石犀里也”的記載,有兩頭石犀放置于蜀郡太守的府衙之中,因此研究者認為它是李冰所作五枚石犀中,安置在“府中”的其中一枚。
作為李冰所作的“鎮(zhèn)水神獸”,石犀表達了當時人們的信仰以及消災祛難的祈求。李冰所建的都江堰水利工程遺澤“天府之國”,是中國古代一次集大成的水利工程創(chuàng)舉。都江堰水利工程和與之相關的渠系水網,構建起集防洪、灌溉、交通、水運于一體的平原水系,成為成都平原從洪水泛濫邁向“天府之國”的基石。石犀作為這一重大創(chuàng)舉的象征,蘊含了古代成都平原文化融合與演進、生產技術發(fā)展等重要內容。
中新社記者:石犀身上還有哪些未解之謎?
黃曉楓:2012年“鎮(zhèn)水神獸”石犀重見天日后,學者一直對其進行研究,解答了不少問題。但石犀身上還藏有不少未解之謎。比如,《華陽國志》記載了“外作石犀五頭以厭水精”,因此可能還有四頭石犀埋藏在成都不同地點,但能否“重見天日”,取決于這些文物在兩千多年的歷史進程中,能否完全或部分地保留下來。
又如,石犀尾部左側有三處刻畫明顯的符號。經研究,這三處符號是人為雕刻痕跡,但既不是金文或甲骨文,也不是同時期的巴蜀圖語。它們有何含義?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作為鎮(zhèn)館之寶,石犀憑借悠久的歷史、深刻的內涵以及“呆萌”的造型,受到觀眾的關注與喜愛。目前,將石犀與天府文化融為一體的文創(chuàng)產品已開發(fā)了兩百余款,再現(xiàn)和講述著成都古老的歷史文化。石犀作為獨一無二、具有重要文化和藝術價值的文物,不僅是戰(zhàn)國晚期至秦漢的“鎮(zhèn)水神獸”,更是成都從古蜀邁向秦漢統(tǒng)一王朝的歷史進程中快速發(fā)展、經濟文化繁榮昌盛的實證。它的背后,是秦漢時期“天府之國”形成的宏大歷史。石犀,也成為觀眾認識天府文化、感知城市成就的歷史瑰寶。
中新社記者:以石犀為代表的巴蜀文物,如何架起中外交流的文化橋梁?
黃曉楓:成都博物館館藏30余萬件青銅器、金銀器、畫像磚、石刻、陶瓷器、書畫、道場畫和木雕、皮影等各類文物精品,上迄新石器時代,下至近現(xiàn)代,記錄與展現(xiàn)了成都地區(qū)的區(qū)域文明史和城市發(fā)展史,是世界認識成都歷史與城市成就的最佳實證,也是連接成都與世界的文化橋梁。近年來,前來成都博物館參觀的外國游客絡繹不絕,對古蜀文明的發(fā)源歷史、成都城市的發(fā)展脈絡表現(xiàn)出極大興趣。
眾多文物中,石犀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文化明星之一,是成都博物館“重量級”的“文化大使”。今年3月,薩爾瓦多駐華大使阿爾多·阿爾瓦雷斯一行到訪成都博物館參觀,當了解到石犀、天府漢碑、漢俳優(yōu)俑等一系列文物出土于成都博物館周邊,以及成都有著約4500年城市文明史和2300多年城址不變、城名不改的文化特質時,他感慨道:“今天,看到中國能保有自身偉大的語言,并承襲數(shù)千年的歷史文化,我很震撼,這是十分難得的成就?!?/p>
成都博物館肩負著城市對外文化交流的責任,以展覽作橋梁,搭建起不同國家、民族、文化間相互尊重與理解的渠道。成都博物館將持續(xù)以開闊的國際視野對話世界文明,致力于多元文化傳播,促進人文交流和民心相通。(完)
受訪者簡介:
黃曉楓,2011年獲歷史學博士學位,專業(yè)方向博物館學與考古學,文博研究館員。中國博物館協(xié)會城市博物館專業(yè)委員會常務委員,中國古陶瓷學會理事,成都博物館協(xié)會陳列專業(yè)委員會主任委員。2009年8月開始參與成都博物館新館建設,主持《花重錦官城——成都歷史文化陳列·古代篇》展覽策劃工作,并榮獲第十六屆全國博物館十大陳列精品推薦精品獎。2016年以來,作為成都博物館總策展人、副館長,主要分管展覽業(yè)務工作,完成60余項臨展特展項目的策劃、實施,并作為副主編、執(zhí)行主編完成了17本大型展覽圖錄的編撰與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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