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
賈平凹是中國當代文壇上一位具有特殊地位的作家。本文以賈平凹作為個案,通過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部的心理分析和具體創(chuàng)作的印證,分別闡釋了賈平凹的“精神悲苦說”,農(nóng)民意識與現(xiàn)代意愿之間的糾纏,以及價值取向上的種種“誤區(qū)”。雖屬一家之言,但文章所體現(xiàn)出來的“問題意識”,是我們當前文學批評值得倡導的。
對于中國文壇來說,賈平凹是一個奇異而又復雜的存在。他的創(chuàng)作,幾乎集中了上個世紀50年代出生并從鄉(xiāng)村走到城市的作家們所共有的矛盾,同時,又隱含了他個人在藝術(shù)超越上所出現(xiàn)的某些耐人尋味的困頓。
一、悲苦背后的精神質(zhì)色
賈平凹曾反復強調(diào),自己這一輩子,除了沒有坐過牢,“經(jīng)歷了人所能經(jīng)受的種種事變”,其言辭之中,飽含著濃烈的凄苦與滄桑。那么,細察他的人生歷程,是否果真如此?
賈平凹,1952年古歷二月二十一日出生于陜西南部的丹鳳縣棣花村。1972年被推薦到西北大學中文系讀書,畢業(yè)后留在省城西安至今,歷任陜西人民出版社編輯、《長安》編輯、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主席以及《美文》雜志社主編等職。
縱觀賈平凹的生活經(jīng)歷,有兩次較大的打擊對他的人生構(gòu)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影響:一是1970年賈平凹的父親被打成“歷史反革命”而開除了公職,“家庭由小康人家變得一貧如洗”。二是1984年患上乙肝,斷斷續(xù)續(xù)治療多年方得痊愈,有一次甚至“度過了變相牢獄的一年多醫(yī)院生活,注射的針眼集中起來,又可以說經(jīng)受了萬箭穿身,吃過大包小包的藥草,這些草足能喂大一頭!。這兩次打擊,曾被他無數(shù)次在相關的文章、訪談或后記中談起,甚至廣涉世態(tài)之炎涼。但是,我覺得,這種打擊或傷害的深度仍然是可以考量的。一是在他的父親被開除公職的第三年,他就被幸運地推薦到西北大學讀書——根據(jù)當時的歷史情形,被推薦到大學的工農(nóng)兵學員在政審上極為嚴格,賈平凹能進入大學,至少說明父親的命運并沒有給他帶來致命的影響。二是漫長的乙肝雖然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影響,甚至有幾次讓他死里逃生,但從他此后龐大的創(chuàng)作數(shù)量來看,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制約。如果將他與莫言、韓少功、路遙、陳忠實、史鐵生等同時代的作家相比,就生活經(jīng)歷而言,賈平凹并沒有更醒目更尖銳的苦難史。而其他同時代的作家很少頻繁地提及自己的悲苦,惟獨賈平凹卻一直認為:“吾一生是孤獨悲苦,吾一生也是清靜自在!蹦敲,“吾一生是孤獨悲苦”這句話,是他有些夸大其辭的自我言說,還是這悲苦中存有另外的“深義”?
我相信還有另外的“深義”。因為同他的“悲苦人生說”一樣,不斷地被他頻繁提及的,還有他的作品一直飽受爭議,毀譽不休。“從我20歲開始寫東西,一直爭議到50多歲!痹谶@些爭議中,贊譽他倒說得不多,而一些相關的批評,卻被他無數(shù)次在相關的文章或訪談中憤懣而又幽怨地提及。這使我們不得不思考,這些批評與他的“悲苦人生說”是否存在著密切的關聯(lián)。所以,我們有必要將審察的眼光轉(zhuǎn)向他的創(chuàng)作歷程。
賈平凹的真正創(chuàng)作從1978年開始。在《廢都》出版之前,他的創(chuàng)作一直保持著較為平穩(wěn)的態(tài)勢,曾獲得過一次全國短篇小說獎(《滿月兒》)、一次全國中篇小說獎(《臘月·正月》)、一次全國散文獎(《愛的蹤跡》)、一次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浮躁》),至于各種雜志社和省市文學獎,更是不計其數(shù)。其中,只有80年代初期的一些中短篇(如《二月杏》等)受到過當時文壇的爭鳴或批評,但輻射面非常有限,且那時被爭鳴的作品也非常多。這樣的創(chuàng)作實績,在當時的文壇上即使不是絕無僅有,但也屬于鳳毛麟角。至少,主流意識給予了其作品充分的認可;至少,他對此不會有太多的抱怨。
問題可能出在1993年《廢都》的遭禁事件。我一直無法理解,賈平凹究竟出于一種怎樣的審美意圖,在小說中留下了一些空格代替敘事,并在宣傳上將這部小說與《金瓶梅》勾連在一起,以至于該書出版不久,便遭到質(zhì)疑和禁售。十余年來,他每每提及《廢都》事件,都充滿了感傷和憤懣,甚至還寫了一幅“默雷止謗,轉(zhuǎn)毀為緣”的條幅掛在書房里自我撫慰。“我自《廢都》后已經(jīng)被煙霧籠罩得無法讓別人走近!薄稄U都》出版之后,“這十年里我的窘境卻只有我受了”。“《廢都》留給我的陰影影響了我整個90年代,現(xiàn)在也沒有完全消除!
賈平凹之所以對《廢都》事件耿耿于懷,可能并不在于他企盼此書能夠獲得再版,而是在這一事件過程中,有兩個方面超出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一是有媒體將他由一個干凈的作家演繹成一個流氓作家,認為其中男權(quán)主義思想過重,性描寫過于泛濫,特別是將小說中的莊之蝶當成了他的個人自傳,“在《廢都》以前,我在文壇上屬于比較干凈的人和純潔的作家,突然一夜之間變成了陰暗的人和流氓作家”;二是有些批評超出了文學范疇,逐漸向政治上靠近,有些上綱上線的傾向——而這,是賈平凹最為恐懼的事。正是這兩個方面,構(gòu)成了賈平凹所憂怨的“謗”和“毀”。
現(xiàn)在,重新來審度這一事件的大致過程,我們會發(fā)現(xiàn),事實遠沒有賈平凹自己所強調(diào)的那么嚴重。先看政治上的壓力。賈平凹所憤怒的“上綱上線”,從他自己所提供的例證來看,僅僅是一封沒有寄出的檢舉信,即“陜西一位老作家給中央寫信,說誨淫誨盜,反黨反社會主義,他讓一些人簽名,因沒人簽名,那信才沒寄出”。而客觀上的情況,就我們目前所查證到的,只是北京市新聞出版局于1994年1月20日下達的《關于收繳〈廢都〉一書通知》。從中共中央宣傳部到陜西省內(nèi)的有關部門,主要是對他進行批評教育,積極地安排他到江蘇浙江等地深入生活,并沒有給他在政治上進行明確而嚴厲的定性。這一點,從賈平凹與時任中共中央宣傳部副部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翟泰豐之間的個人通信中可以看出。1995年12月12日,賈平凹在給翟泰豐的一封信中曾寫到:“上次在京得以接見,留下深刻印象,您對我的關懷和指導,將終生難以忘懷。后經(jīng)張鍥同志通知,得知您及部里別的領導決定我去華西村生活一事,更感激您的關懷和鼓勵支持之情。……我不會辜負領導的,并在此真誠地感謝您!”(《翟泰豐文集》第4卷,第110頁,作家出版社,2004年。下面三處引文均見《翟泰豐文集》第4卷。)1995年12月21日,翟泰豐在給賈平凹的回信中,有關《廢都》的評述是這樣的:“老實說,你的《廢都》的確不是成功之作,內(nèi)中明顯模仿《金》作之處甚多,且又多不成功,特別是性的描寫過分了,方塊(□)這一‘創(chuàng)造’實不高明。對人物內(nèi)心描寫,也有敗筆。這不足為奇,老君爺還被孫悟空偷去金丹呢,何況人乎?問題是一定要吸取教訓!北M管我們不清楚翟泰豐接見賈平凹時談了些什么,但是從賈平凹的信來看,主要是“關懷和指導”而沒有“批評”;而翟泰豐在信中也主要是強調(diào)《廢都》乃不成功之作,且“不足為奇”,不僅沒有給他政治上施以壓力,而且多有寬慰之語。更重要的是,翟泰豐此后還不斷地給他以鼓勵,如1996年2月18日和1996年4月23日,翟泰豐分別致信賈平凹均以鼓勵和肯定為主,“我在你的作品中,往往能看到我國古籍大著之長,特別是明清間作品之痕跡,看到文學大家之文采,看到希望。”因為有了這些關鍵人物的關鍵評價,可以想像,賈平凹并沒有必要因此而負上特別沉重的政治包袱。事實也是如此。1997年4月16日,賈平凹在致翟泰豐的信中也表達了類似的心境:
……在我困難的日子里,您在關心著我,幫助著我,古人講,樹有色容鳥亦知,我是知色容之恩的。但有人以此來為難您,這令我不安,惟一讓我不安!這些人實在是不了解我,但有什么辦法呢,只能讓時間去作答復吧。
在我向您問候病情的時候,我卻說了這些話,實在不妥,但又想,實話說了是中聽的,我以一個年輕的朋友的身份,對您說這些心中實情,您也會高興的,而高興對身體是有益無害的。我不能為您做任何事情,我在此惟一能做的是向您問候,盼您早日康復!現(xiàn)在我在此為您唱一首“好人一生平安”的歌,讓上天聽到,讓風能傳到北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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